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子。我且懒惰的蜷在被窝里不愿起来。天着实冷的厉害，窗户的玻璃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了，外面的景也看不真切。沙缸里的水也结了冰罢，早晨在睡梦里的时候我听见母亲从缸里舀水时冰块碰击的声音。
母亲提着炉子到院子里升火去了。
我轻轻地向窗户的玻璃上吐了一口气，又用手拭去流下来的水珠，于是窗外的一切又都映到屋里来了。过了会子，雪不但没有停息的意思，反越下越大了，漫天里飘起了天鹅绒似的。雪终于柔柔的包裹着小农庄了。
母亲把乌黑的炉子放在屋檐下，又转身到柴房取了些柴火来，手里拎着一把破旧的斧头。于是在炉旁蹲下，很是费力的劈着柴火，神情沉重。她又把劈碎的柴火放到炉里去，擦着一根火柴，将手里的纸点燃，轻轻地放到炉里去。火苗悄悄的在炉里燃烧，浓烟却在屋檐下弥漫开来。母亲眯着眼向炉里吹着风，大概被呛着了罢，拼命的咳了几声，眼里流出些泪来，打湿了她原本就足够憔悴的面庞。火终于旺了起来，她把煤球放了上去，又开始劈着那些发潮的柴火。雪已在她身上裹了薄薄的一层了。
圈里的羊咩咩的叫了两声，大概是饿了罢，抑或太冷了，用蹄子踢或者头顶着竹栏，制造些动静出来，一块雪从石棉瓦的圈顶上坠了下来。梧桐树、柳树上都堆满了雪，似初春的梨园，开尽了白花。泥墙上也挂了一层雪了，那些枯萎谢尽的菊花也被雪淹没了，隐约的露出点嫩叶的青色来。新年眼瞅着就到了跟前，可父亲还没有回来。
父亲这一去就已是三个年头，除了隔三岔五的寄封信回来，捎带着寄些钱来，交待两句，别的什么倒不怎么说。东北的日子可不好过，到了这冬零下几十度，耳朵都要被冷气割了下来。如今鬼子刚刚赶走，却又闹起内乱来，文化大革命似飓风在中国卷了起来，又要打狗，又要查“四旧”的，闹的人心慌慌。每天都有一批人拖老带小的到这里避难。因着仇家港是湖里浮着的一块小岛，得借了船只才能到这里来，所以虽然四下里都起了混乱了，接连着有警察打死人的消息传来，这里还算安宁。当时东北的舅公来信要父亲到东北去一趟，(舅公在东北什么地方坐了个官职)说可帮父亲找点活计来做，父亲便去了。谁知紧接着便闹了内乱，邮局瘫痪了，铁路也瘫痪了。好久没有父亲消息，母亲每天哭的眼都肿了。隔了很久才收到父亲的信，说他一切都好，不必挂念，这样母亲的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下来。每天都有人来家搜查“四旧”，母亲把父亲收藏的一本古册子藏到香台底下去了，但终因每天都搜查厌烦了，心里又害怕，便在夜深的时候偷偷的取了来，在屋门里烧掉了。邻家的郝大爷吓的把自己多年来养的那条黑色的会作揖的狗也偷偷的投到井里淹死了，他宁愿这条狗死在自己的手里，也不肯让它死在贼人的棍棒下。他后来也被人陷害以“反党派”的罪名被捉了去，被压着在大街上游行，当时他已经全然只剩一把老骨头了，零乱的乳白的山羊胡贴在瘦乔的脸上，衣服破烂露着被打伤泛紫色的肉体，且印满了血迹。他一步一步的蹒跚着，低着头，神情惧伤。后来他被放了出来，从此便变了个人，再没了以前的积极乐观的心态，只是每天的喝着白酒，流着眼泪，有时竟会嚎啕大哭。有一天竟不见了他的身影，隔日有出去打渔的船只回来在水塘里发现了他的尸体，肚子被水胀的高高的挺着。他终于是跳水自杀了！
巷子里的狗叫了起来，便听得有走近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叩门声。一个妇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呼着母亲的名字。是姨奶奶了。母亲应着走了去，开了门。她肩上背着一个白色的布兜---口用绳子扎着，怀里抱着一捆葱，另外还有一个袋子，不知道装的什么，很沉的样子，母亲忙接过来。很是不好意思的说着些客套话。便往屋里来了。
“麟杰呢？”
“还没起呢。”
“这孩子……”姨奶奶说着很是气愤的往屋里冲来，我吓的赶紧穿衣服，棉衣冷的厉害，连碰都不敢碰。我还没穿上棉袄她就已经进来了，紧接着便是一顿好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