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铃铛。那并不是什么金铃铛或银铃铛之类的贵重玩意儿，只是一些锈迹斑斑的废旧的铁铃铛或者顶多是一个小小的铜铃铛，突然就在我的心里摇了起来。
庄稼人所能有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以发出响声为目的的物件里头，铃铛的位置应该是相当的突出了。记得小时候，家里养了牲口，总要给它的脖子上系上一个铃铛。铃铛多是一些废旧的东西上拆下来的，比如自行车上的铃坏了，就把它拆下来，取下上面的那个大铁盖儿，用细绳系上一个螺丝或螺帽就可以发出清脆的响声了。当然也有少数的专门买来的铃铛，这种铃铛显得更加精致了，呈一个小梨的形状或者钟的形状。这种铃铛套在牲口的脖子上，就连那驴儿或者牛儿走起路来都显得格外地自豪。在那个什么并不富裕的年代里，谁肯为自己家的牲口带上一个专门的铃铛，倘若不是炫耀，那便是爱极了自己家的牲口。
至于为什么要给自家的牲口脖子上挂一个铃铛，那里头还真有不少的说头。最简单的一种，就像咱们现在的汽车上的喇叭的作用一样，说是为了避免在田间小道上牲口们见面时相互决斗而不肯好好干活，挂个铃铛，就是为了提醒主人，对面有牲口来了，要看好自家的驴儿。然而我总是不太愿意相信，这种解释让我总是不能很好地回忆起来那些铃铛的声音，总觉得在这铃铛的背后，藏着一些什么东西，或者是没人总结，或者是人们心里都清楚，却是不愿意说透的，现在想起来，怕是不那么简单。
小时候在农村，牲口脖子上的铃铛声，在天还没有擦亮的时候就已经在路上或者田野中此起彼伏了。在我的记忆里，庄稼人是用铃铛声摇开了清晨，摇出了太阳。在黎明晨露点点的田野中，万籁俱寂，只有庄稼人吆喝牲口的声音和清脆的铃铛声滑过耳畔。那吆喝声是一种特别的声音，他们似乎在和这拖着犁的生灵对话，用一种浑厚而庄严的语调和声音。在寂静空旷的田野上，在幽幽森森的路上，铃铛的声音让黑夜耕作的人不再感到恐惧和孤独。他们相信，牲口是一种天生能够辟邪的东西，譬如牛马都是世间的灵物。也许是因为穷困，不能配饰起舞狮脖子上那种大的铜铃，只能用这样简易甚至破旧的铃铛，然而这却成了一个那个时代农村里的一个特殊符号。而这一声一声，或紧或缓，或轻或重，悠扬而清脆的铃铛声，便是一种昭示，一种勇气，也是一种信仰。
还有一种铃铛，是给人用的。这种铃铛，自然是比牲口的铃铛更为精致，我所见过的都是黄灿灿的铜铃铛。这铃铛有大有小，然而最大的却也不过核桃大小，小的如豌豆大小。记得有一次，从老柜子里翻出一个红色的小木漆盒，里面便有这么一个铃铛，如山楂大小，发着黄铜的光。祖母说，这东西是我的曾祖母留下的。当时觉得这东西有些凝重，突然间便让我想起了我的曾祖母。我并未见过她，只是偶尔听家里人说起一些她的事情和只言片语。然而我却能感觉到，她是那个时代一个典型的家庭妇女，应该裹着脚，穿着老布的衣服，操持着家里的一切。然而在我出生之前的几年，她便去世了。小时候家里的堂屋里还有一张她的黑白照片，嵌在一个独的小木相框里，摆在桌子上。那时，我的曾祖父依然健在。之后几年，随着曾祖父的离世，便在也没有见过这些照片，然而这个铃铛和一些其他曾祖父母用过的东西却留了下来。
那时候，小孩子的衣服上和手上都会系上铃铛。这铃铛和曾祖母留下的铃铛，样子并无二致。小孩子动起来的时候，便叮叮铛铛响个不停。小孩子的笑声和着这铃铛的声音，便显得格外鲜活，那里头灵动的气息显示着一种新生命与天地的对话。铃铛伴着那个年代的几乎每一个孩子成长，而孩子长大后，铃铛便被母亲留了下来，像曾祖母一样，把它珍藏在一个精致的小木匣里，等着下一个家里的孩子的降生，然后再给他佩戴起来，好让家里的每一个孩子都能平平安安的长大，长到可以不用铃铛而能独立与这个残酷的世界相抗衡的时候。在这铃铛的声响中，母亲慢慢变老，父亲也在某一刻离世，留下了或贫穷或富裕，或强壮或羸弱的子女们，也像他们的父亲母亲一样，给自己的孩子佩戴起铃铛。铃铛便担负起那些裹着脚的老母亲们传承生命的重任，那里面有一种期望，有一种继承，更有一种对生命的信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