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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

阿飞的空间作者:阿飞 [我的文集]
来源:原创再发 时间:2014-12-08 10:10 阅读:786次   我要投稿   作品点评

我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朱自清《背影》

老家离平庄不算太远,约有三十里的距离,若是沿直线趟老哈河过去,那就更近了,也就十几里的路程。对于农村孩子来说,平庄算是挺大的一个城市了。去平庄赶集或者办事,就如同进了城一样,有着见了钻石般的兴奋。农村孩子见的世面少,那些花花绿绿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天堂,充满着无穷的诱惑力。同其他的孩子一样,我小的时候也不例外,对于平庄这样的大城市,一直充满了羡慕和憧憬。晚上去野外溜达,呼吸着晚风,我会遥望平庄那璨如繁星般的灯光,久久不愿回家去,任凭野地里的地气充盈了身心。

平庄是全国有名的煤矿,而且全是露天开采,交通自然方便,不时有火车鸣叫着驶过,在老哈河这岸的我们,都能清晰地听到火车那沉闷的吼声。都说平庄的人很野,连说话都带着咵味,穿的也很时尚,所以骨子里就对平庄充满了敬畏,或者潜意识里也是一种嫉妒。孩子们的心思是最难琢磨的,在更多的时候,都像冬天地窖里储存的蔬菜,只管默默地释放着属于自己的香气。

我们这儿离黑水市场很近,很多时候,个人家拉煤都要去黑水市场,离家不远,仅五里地。但是那样,需要经过二道贩子的手,是要加价的。为了省下辛辛苦苦挣下的那几块钱,我们村很多人都自己赶着驴车,亲自去平庄矿上拉煤。只要早晨老早走,中午在平庄街里吃顿饭,下午就能赶回来了。不知道大人们的感觉如何,反正孩子们是最愿意去的,一来可以逛逛“大城市”,二来还可以改善一下平时单调的伙食。在街里找个饭店,要上几根油条,吃上几个画卷还是不成问题的。总也比在家里天天啃棒子面干粮(即玉米面大饼)档次要高得多,哪个家长也不会因为困难而吝啬那几个钱的。由于有这样的优惠,每到家里需要拉煤的时候,父亲都会带上我,其他的姐姐妹妹也只有艳羡的份了。当然,这里面的缘由,宠爱是一方面,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由于我是三代单传,独苗一根,所以,家里总想变着法让我吃点好的。

拉煤是要赶骡子车去的,就是那种常见的木板车。我家没有毛驴,分队的时候,分到了一头犍牛,头上顶着一丛白毛,又称白头芯儿的,很壮实,就是不赶道,几年后就卖了,然后买了一头白骡子。骡子赶道,从家里可以一直跑到平庄,就是脾气不好,要是发起怒来,两个人也拽不住。每当骡子发脾气的时候,坐车的人往往心惊胆战,所以很少有人坐我家的车赶集。当然了,我是驾驭不了骡子的,看着人家小孩可以赶着毛驴车,骄傲地赶集,拉庄稼,挑地,鞭子甩得震天响,心里总是羡慕不已。从小到大,庄稼活干过不少,就是没有赶过大车,也算是人生的一大遗憾了。

我们是早晨六点多钟出发,九点多钟到的矿山,平庄街里的景色根本没来得及看。矿山很大,煤堆得像一座座黑山似的。各种车辆不停地来回运货,也有一些农民赶着小车来拉煤,但不是特别多。矿工们带着安全帽,黑黝黝的脸庞,总给人以很原始的感觉。最惊险的莫过于下山的跑车,拉着各种铁管子,装了满满的一车,三四个人推着,从山上呼啸而来。说是推,由于是下坡,也就是把握住平衡而已。车速很快,很为推车的人担心,万一失手,就有车毁人亡的后果。那些矿工倒不在意,嘻嘻哈哈的,还喊着号子,或者一个人握着车把,另外两个人索性坐到车上,潇洒无比。但是对于我而言,却是紧张得不敢看,一任他们在滚滚的尘土中绝尘而去。

煤不用我们自己装,矿上有专门的装车工人,一会就装满了。父亲很难得地寻个避风的地方,掏出烟纸,粗粗地卷上一颗,蹲在地上,咕咚咕咚地抽起来。我则好奇地四处转悠,矿山的一切事物都很神奇,没走出家门半步的我,可以尽情地释放一下了。矿上到处有散落的沥青,也是我最喜欢玩的。溜光锃亮,坚硬无比,那一道道锐利如刀的棱,可以用来雕刻木头玩具。装完车后,我捡了四五块,放在了兜里,作为这一次来平庄拉煤的收获。

孩子的心思大人们很难读懂,就像那能反射出人影的沥青,那些锋利的棱角,往往在不经意地观赏之中划破人的表皮。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将父亲的内心一次次地划破,那不断涌出的汩汩鲜血,我该用几世的生命去偿还。

我们是十点多钟下山的。满满的一车煤,冒出了帘子很多,足够家里烧个两三年的。农村有的是柴火,轻易是不烧煤的,只有到了年节需要猪肉的时候,柴火的火力不够硬,才用得上烧煤。那个年代里,煤是金贵东西,是用金钱买来的,得省着点用。坐在大车的耳朵上,在骡子达达的蹄声中,我们一路来到了平庄街里,找到了一家饭店。这家饭店没有拴牲口的地方,父亲索性在离饭店五十米的市场,找到了一根木桩,把骡子拴好,这才来到饭店。

父亲要了两个咸菜,几根油条和两个花卷,都是我最愿意吃的。这些食物放到现在,简直不值一提,但是在当时,绝对算得上是山珍海味,是农村孩子梦寐以求的美餐。饭店里人很挤,每个桌都满满的,这应该是一个大众饭店,专门供南来北往的客人用的。人声嘈杂中,我们只顾着享用着美食,没有在意外面发生的一切。不知谁喊了一句,“要下雨了”,我们这才意识到,暴雨前的序幕已经拉开半天了。

外面不知何时已是黑云密布,屋子里马上暗了下来。向外面望去,乌黑的云如同一群群愤怒的野兽,咆哮着翻滚着远去。雷电轰鸣,风也开始肆虐起来,呼啸着,卷起了马路上的各种杂物,在空中漫无边际地飞舞。一场罕见的大暴雨就要来临,屋子里的人惊慌不已,但是谁也不敢出去,怕是被暴雨浇到道上。透过人缝,我看到白骡子不停地鸣叫,踏着蹄子,来回地盘旋,仿佛要挣脱缰绳,向着天边的光明飞驰而去。

我看见父亲张大嘴巴,紧张地盯着骡子,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知道骡子的脾气,一旦挣脱缰绳跑了,想再找回它,简直是难于上青天。路上的人纷纷逃避,仿佛一场大祸就要来临。不在现场,是难以体会当事人的心情的。正处于孩提时代的我,有种天要塌下来的感受。没有人能够同情你,也没有人能够拯救你,只有把自己放在惊涛骇浪里,随波逐流。多年以后,想起那一天的遭遇,仍然心悸不已。抹在心头的那一份记忆,仍然鲜亮如初。

暴雨终于磅礴而下,说是银河倒泄了也毫不夸张。再加上风的怒号,雨帘在空中绸缎一样飘舞,间或有霹雷炸响,简直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大自然的怒火已经淹没了人们的一切举动,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都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路上很快激起了滚滚的河流,打着旋向着低洼处涌去。没有合适的语言描述当时的场面,浑浊而势不可挡的水流,简直要把天地间的一切吞噬。屋子里有孩子的哭声,在这大自然的淫威中,如同蕞尔火星投入大海,瞬间没有了声息。

就在这时,我终生难忘的一幕猝然出现。在拥挤观看的人群中,父亲一下子冲了出去,冲向那昏天暗地的混沌世界。我当时简直有一种要晕过去的感觉,心底空荡荡地到了谷底,人群中也是一片惊呼,不知道父亲要干什么。水很深,一下子没过了父亲的大腿,父亲如同一棵小草,飘摇在惊涛骇浪之中。父亲是要去解救骡子,解救他平时没少打骂的伙伴。

在滚滚的河流中,父亲一步步艰难地前行,那个单薄的身影摇摇晃晃,越来越小。在风中,在雨中,像一个黑色的音符在歪歪斜斜地移动。急流冲刷着他,好像随时都要把他无情地卷走。潜意识里有种声音在呼唤,他要离我远去,把我抛掷在河的这岸,我欲哭无泪。那种人与人之间的生离死别,我还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一刻,我仿佛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终于,父亲到了大车旁边,身边的人一阵欢呼。父亲艰难地把骡子从车辕子里拉出,拽着缰绳,把骡子牵到一处房檐下,拴在了一株窗台下的木桩子上,然后自己也躲在了房檐底下。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如同一场惊悚不已的梦,沉沉地敲打着我那颗脆弱的心灵,而且从那时起,一直敲打了三十多年。

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奇怪,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的时候才懂得可贵。我不是一个好人,起码在对待父亲的态度上,我是一个不孝之子。父亲从小对我很严厉,尽管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有的时候也很怨恨,恨父亲没有给我以豪华的出身,富裕的生活。每当我犯错误的时候,父亲总是用严厉得近乎刻薄的口气训我,让我一直对父亲存有成见,而且有时还要生硬地和他顶撞几句。每到这时,父亲总是一句话不说,低下头一个劲地猛抽旱烟。

自从那次雨中历险之后,我对父亲的看法陡然改变。父亲在我的心目中,俨然成了一位英雄。父亲在孩子心中的地位,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加深的。那个雨中艰难移动的身影,曾经无数次感动着我,让我在一次次跌倒之后,还可以义无反顾地前行。现在,自己的孩子也已经很大了,我从来没有跟他提到过这件事,只是用自己的行动感染他,让他明白,生活中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就看你有没有勇气和胆量,去勇敢地面对,去积极地争取。

父亲已经去世四年多了,对他的思念与日俱增。每当到下雨尤其是下大雨的时候,迷茫雨雾中,我都仿佛看到父亲在向我走来,在飘摇不定的雨中,在滚滚前行的浪涛中,叼着烟袋缓缓地向我走来。没有话语,没有微笑,只是一副永远沉思的面孔。那个瘦弱单薄略有些驼背的身影,没有任何猥琐的迹象,反而在雷电的陪衬下,愈发高大,愈发清晰,他的身上披着一圈柔和的祥光,用一双满布沧桑的手,指引着我不断向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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