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想我和她都有些惊吓，她躺在暖床上，只有小猫咪大小，瘦骨嶙峋，肋骨清晰可数，嘴巴里衔着奶嘴，不停的吮吸，活似影视剧中勾勒的外星人。我站在她旁边，她似乎感觉到了不熟悉的气息，开始哭吵，我离开，她就停止了哭闹。
那是我在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室）轮转的第一天，她是我分管的床位之一。她是36周零6天早产儿，出生体重1500g，生后就住在NICU。这种新生儿被我们称之为“早产小样儿”，虽然她只早产了一天，但在妈妈肚子里就比其他胎儿发育缓慢了一个月，这样的孩子多半存在先天性的疾病，出生后可能会出现各种并发症。我见到她时，她已经在NICU住了一个半月，虽然只有一个多月大，她却已经有了过山车样的人生经历。生后前三天最危险的时期她平稳渡过，生后十天不幸喂养无法耐受，出现了肠道的坏死、炎症，肚子鼓的如小蛤蟆，大便也有出血。只能停止喂养，静脉补充营养液，肠道慢慢好转，终于再次吃上易吸收的特殊奶粉。好景不长，生后一个月因为早产儿免疫力低下，合并真菌感染，再次出现喂养不耐受。直到我接管她的时候她只能每两个小时吃2毫升特殊奶粉，其余都是静脉供给营养，一个半月只长了180g。
从那时起，关心她的喂养、她的小肚皮、她每日摄入的能量就成了我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每加1毫升奶都要经过严谨的体格检查和上级医师的同意。每周一、三、五称体重变成了我们最关心的事情，有时即使我休息，同事们也会开心或者难过的告知我她的体重的增减。开始的两个礼拜，哪怕是一点点的增长，都能让我们很受鼓舞。然而，当她长到1730g时就停滞不前，即使每天供给足够的生长所需的营养和能量，于是我们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小妖精”。
在这段时期，我和小妖精开始熟悉彼此，因为喂养很少，她总是会饥饿的哭吵，而不停哭吵会消耗更多的能量。每次她闹的厉害，主治柴医生，一个八岁女孩的妈妈，会去抚摸她，她的手抚在小妖精身上的那一刻，她就会乖乖的停止哭闹。我看着，觉得神奇又羡慕，也学着主治的模样去安慰她，初期得来的却是加剧的哭吵，慢慢的，她开始适应我，开始接受我的安抚，开始用她的小手抓住我的手指。我深知一个医生，不应予病人有太多的感情沟通，但是看着她，希望她快快成长，希望能减轻她的痛苦，然而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将受到怎样的打击。
小妖精因为长期以来静脉营养液，她的肝脏功能出现损害，而且全身外周血管已经脆弱不堪，几乎每天都要更换静脉补液的针头，于是给她打针与抽血成了护士的难题。她住院两个月的时候，每次打针，都要三四个护士一起上，几乎要戳近十针才能找到合适的静脉，但不补液，她可能很快死亡。我们只希望，她能快点长大，可以不依赖营养液，但似乎与治疗本身的抗争就在不停消耗她的生命。直到有一次，我看着她针扎着被扎了十几针，在场的医生护士都很难过，治疗陷入了矛盾。
监护室的龚主任反复和小妖精的父母交流，告知了他们也许孩子存在消化道的畸形，但反复的检查、抽血对她都是伤害，这样治疗下去也有可能无法延续她的生命。本身坚持治疗的父母开始动摇，毕竟出生到现在都还没有享受过父母的呵护与照顾。最终，他们选择放弃治疗，抱回家养育，寄希望于父母的关心照顾能使她成长。
她出院的那天我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希望她能得到父母良好的照顾，另一方面也很舍不得她，不知道离开医院她会不会适应。
再见到她仅仅是出院后的第三天，一大早她的母亲哭着抱着她来，那时的小妖精，面如死灰，奄奄一息。我们赶紧把她收入监护室，抢救。她的父母已经不忍心再给她任何的折磨，放弃了呼吸机、气管插管等有创抢救，小妖精最终离开了人世。
我异常镇定的将她的死亡证明、死亡小结填好，告诉父母之后的程序，将她送至太平间。最终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坐在那里，任眼泪不停地流。原来一个医生，可以如此的无奈。无法评判究竟让她痛苦的治疗下去最终消耗殆尽是正确的，还是让她享受三天的父母关爱平静的离去是正确的，我想，任何一个医生，都面临过这种局面，每一次都是一次艰难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