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忆

刘存离京那天，长安下了一场雪，沈兰没有像意料之中那样，笑着立在城门等他，大概是怕冷。潘阳府里白天灯火通明、张灯结彩，有人看见沈兰的衣袖在潘阳书房屏风后面一闪而过，真相却在无可奉告的原因下扑朔迷离，城外白雪皑皑，刘存提剑出京。

三天前蜀王李恪曾经在宴客时说，自己对京郊一处在宅院甚是中意，说罢看着刘存。刘存笑道：“斋主人莫白衣老先生和晚生是故交。”蜀王满眼盈出暖意，刘存却把话音戛然而止。李恪狐狸一样眼睛里的光芒，便在北风里冷下去，直到凛冽成一把刀子。刘存起身告辞，身后传来似有似无的笑声。

次日朝下太子亲自会意刘存，蜀王党人今日单独面圣，揭出了渭河漕运旧年的公案，怕是不利。刘存回到府中便让老管家收拾了细软出来，遣散丁婢。下午莫白衣派西门三月登门，携刘存从后门匆匆离开。当天刘府前门外两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守了一天。这一日潘阳府里重门洞开，各路人马进进出出，潘家老夫人在先祖祠堂前正襟危坐、几次沾襟，众女眷列在堂外，喜笑颜开。

当晚潘家上上下下在一尺黄绢前跪了一地之时，城郊那处名叫清平斋的宅院气氛冷清。虽有莫白衣依旧波澜不惊，身旁众人却已是潸然，刘存便只与老先生絮语。西门三月闭了门窗，堂内只听见哀声，说到前朝事，刘存冲莫白衣拱手抱拳，哽咽难言。莫公只是轻笑，遣人拿来黄金和路引，安排刘存出京事项，无微不至。刘存离开清平斋的时候，西门三月问莫白衣：“阿公，你的手一直在抖，要不要紧？”

沈兰去了哪里刘存没有问，刚刚仅是扫视发现她不在斋里众人之列，便把怀里一串羊脂玉珠子交给西门三月，：“我后日辰时出东城门，这个你给她便是。”西门当即掩面。

回到府邸，刘存倒头便睡，老管家在门外徘徊许久，终究没叫醒他。

这边潘阳在蜀王府里，目不转睛盯着李恪的歌姬弹唱，李恪大笑，拉过那歌姬推入潘阳怀中：“权当贺礼，潘郎笑纳。”潘阳欲行礼谢恩被李恪拉起：“黄门省负责封驳的重任，事关朝野，当公直平正，慎之又慎。潘郎年纪轻轻便出任门下侍郎，前途无量啊。”

潘阳当下感激涕零，表示愿为蜀王肝脑涂地。

有小厮来报右散骑常侍荣桓大人前来拜访，李恪大喜，命身边姬妾全部跪地迎接，添酒回灯，又置新筵。黄金舞尽，一宿无眠。

第二天一早，老管家来到刘存内室，刘存形容憔悴，却目光迥然翻看一些旧纸。

：“昨个蜀王爷派人来关照，说是在皇上面前为老爷说了情，才拦下御史台的人来抄查。”刘存的眼睛登时冷下去。

：“太子爷也捎来口谕，会保清平斋无事。”刘存点点头，：“那封信给太子捎去了么？”老管家从袖中掏出信封：“老朽怕那来传信的小爷被门外探子盯上，没敢把信给他。”刘存抬起头：“还在门外？”老管家无言。

过了一会，刘存吩咐道：“拿火盆来，这些东西留不得了。”

管家怆然烧着那些泛黄的字纸，刘存一袭白衣，坐在旁边，只淡淡看着，说：“莫老爷子让我们直接去潼关，待扳倒蜀王，便可回京，静观其变……倘若明日沈姑娘愿意一同离京，我们就回洛阳城，再也不踏入长安一步，可好？”老管家眉开眼笑：“离开洛阳那么多年，没想到老了还能跟着老爷回去……老爷到了那边，也该成个家了。”

刘存笑着叹道：“我也是累了。”

长安大雪，毒药热过三遍，热气氤氲。

已经说过，潘府这天张灯结彩、喜气盎然，做足了富贵排场，贺喜的宾客毕恭毕敬，府中上上下下列坐堂中，其乐融融，一派祥和。只是潘阳新纳小妾的突然发难让这太平景象措手不及。那个前日还在蜀王府里千娇百媚的歌姬，在潘阳书房里凶相毕露、挽袖现匕。

当时恰有小厮推门而入，姑娘一个闪身躲进屏风后面，衣袖一闪而过。当潘云再带人冲进来时，屏风后面只留下了一串羊脂玉珠子，价值连城。

这件事太令人猝不及防，以至于多少年后潘阳想起来。都会觉得依然心有余悸：他怀中的小妾在他毫无戒备的时候，把别在发髻里精巧的匕首，架在了他的耳后。眉眼里满满的都是杀意。

：“蜀王爷以为拿掉了刘大人，就高枕无忧了么？”

终究还是被抓住了把柄，潘阳未敢争辩，生死有命，但沈兰最终没有下手是因为潘阳突然道出一句：“前朝建成太子被灭门时，我曾在东宫抱出过一个女婴，交给了太子的门人，倘若活着，也该十六了。”

恩怨两清，故事里谜团太多，或者原本一切都是另一个视角，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

永徽四年蜀王倒戈，百姓群情激奋，长孙无忌险遭暗杀，坊间更是将其比作公子扶苏，无不叹惋枉失贤王。

而刘存，时人并无太多评价，他与前朝有着千丝万缕的连系：潞国公案时，与东宫往来密切的清平斋被查抄，搜出前朝建成太子党人资料十余篓，举国皆惊。当朝承乾太子谋反之心已久，朝野和江湖中网罗建成余党，在京的联络点，就是清平斋。有关国体颜面，宫中肃清之后，真相被掩盖，坊间也禁止传闻。史书寥寥几笔带过，成王败寇，正义原本就是功成者的喉舌。

潘阳当年抱出来的那个女婴，不是沈兰，而是西门三月，东宫沦陷之时潘阳恰在宫内，慌乱中的施手冥冥中成全了来日的有惊无险。按这样说，潘阳冒死救出了太子遗孤，也该是建成党，可许多年来，此人只与蜀王有交情。

事情总是意料之外，蜀王李恪的身体里流淌着一半隋朝人的血（其母阴妃是隋炀帝的女儿），却忠君孝德；承乾贵为嫡长子，却和自己伯父的余党勾结，联合自己的岳丈侯君集，密谋篡位，捎带着还要扳倒自己的弟弟。蜀王忌惮太子的地位，太子却始终坚信父亲会传位给蜀王而并非自己。世事无常，终是难料。

当年潘阳和化装成歌姬的沈兰相遇那晚，蜀王说过这样的话：“门下负责封驳，此前太子通过刘存影响门下的决断，上下其手，结党营私，阴险毒辣，几次不动声色陷本王于不利……并非报复，实在是有失公允，有损朝纲。”又说，：“还该是给太子面子的，所以门下的事不能直说，还是要翻早年太子的旧账，渭河漕运案刚好拿到现在来，扳倒刘存，前些年还用不上，等到如今刘存对太子举足轻重了，拿出来刚好………太子没有反驳倒是出乎我意料，看来他是绝意丢掉刘存这步棋了，一般来说，丢卒保车，看来那个清平斋不简单，你要去仔细调查”

所以，原本只是想打探消息的沈兰，听到太子的事已经被蜀王洞悉，清平斋即将被潘阳盯住，才决定对潘阳下杀手。沈兰也是聪明人，听出了刘存这么多年来其实也是处心积虑为太子卖命，不择手段。遗失在潘府的那串珠子，也许是潜意识里丢失的对刘存的信任。

清平斋沈兰不回去了，这么多年来，莫白衣拥着西门三月十余年——这个太子唯一的骨血，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吸引建成党人来投奔自己，是不是只是为了帮助承乾太子谋反？还是有自己的目的？确实不详。

沈兰自幼和西门三月一起长在清平斋，感情甚笃，而如今一种复杂的情感却充斥着理智。本质上西门三月是建成党人的一面图腾，而沈兰自己，只是为这面图腾所代表的未来奋不顾身的死士，清平斋的众人，应该都是如此，沈兰在蜀王府的那晚，就彻底认清了这一点。她可以因为潘阳救过西门而饶他不死，却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种毫无存在感的身份。

沈兰还是去了东城门，那日大雪，刘存和老管家在等他，出了长安不久，太子承乾还派人追上他们送来一小坛送行酒。

酒好像特意热过，在大雪天里热气氤氲。

美好的生活就此展开。

次日，三人被发现死在馆驿，嘴唇黑紫，死不瞑目。

刘存生命的最后似乎想抓住些什么，剑落在地上，剑柄上有曾经刻的字：赠刘贤弟——承乾。

依旧是那日，蜀王叹说：刘存倒是忠义，可惜跟了太子，这下也怕是凶多吉少了。

雪晴那天，长安如旧，仿佛一切都未留下痕迹，就是这样。

相关专题：长安